新班導的聲音與台下同學們的耳語混合在一起，傳入菊的耳中是一陣混亂的雜音，嗡嗡鳴響著鼓動耳膜。像是坐在火車上，聽著火車疾行時與軌道摩擦碰撞。意識到其存在但不會特地去注意，久了就會將之忽略掉的無意義聲響。明知道應該要專心聽老師說話的，但是菊卻無法逼自己做到。
但就算不去注意班導的說話內容也沒關係吧，一個轉學生的介紹能有什麼新奇的——不過就是名字、從哪裡來，頂多加上轉學原因，最後說句「大家好好照顧新同學吧」這類的表面話而已。只要等老師講完，他再自我介紹幾句就好了。
一邊心不在焉的聽著老師說話，菊一邊看著台下的新同學們。不習慣看到同質性如此低的場景——異於他所前來的國家，這裡學生的頭髮並非單一的顏色，而是各種深淺不一的色彩。從深棕到紅褐到金色，甚至還有——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辨色力是否有問題——近乎於銀白的髮色。應該是很淺很淺的淺金色吧，應該不會有銀白髮色存在。非單一的髮色給他人很多的錯覺。
不僅僅是髮色的不同。就連一樣的制服，都有各種亂七八糟的穿法——襯衫拉出來的、擅自在外面加外套的，連在胸前口袋裡插上玫瑰的都大有人在。
完全難以想像會有這樣子的學校呢。
「——那麼就讓新同學跟大家說幾句話吧。」
——輪到他說話的時候了嗎。「大家好，我是本田菊，來自日本。剛轉到這所學校，所以還有很多事情不懂，以後就麻煩大家多多指教了。」語畢鞠躬。
短暫的沉默，接著耳語聲加大。
聽不見交談的內容，但是語氣裡驚訝與好奇的成份依舊明顯。感覺像是動物園裡、人們站在籠子前對著裡頭的珍稀禽鳥指指點點那樣。
——剛剛不該鞠躬的。一定已經留下了怪人的印象吧……。菊對於自己竟然忘記歐美同學不習慣看到人鞠躬感到懊惱。
「好了，安靜點。新同學是日本人，在日本，他們的鞠躬就相當於我們一般初次見面的握手禮。沒什麼好驚訝的。」班導接著環視教室，「本田，你就坐最後一排倒數第二個位置吧。抽屜裡可能有些科克蘭的東西，你放在後面那個位置桌上就好。科克蘭已經佔用那個空位很久了，也是時候要他把空位讓出來了。」
「——好的。」
「啊、第一堂課的老師到了。那麼我就出去了，你要是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可以問班長——瓊斯他應該坐你附近才對，他很好認，你應該可以一眼就認出來——那就先暫時這樣。快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吧。」
「……好的。」
如果說眼神真的具有穿透力的話，那麼菊認為他現在應該已經被眾人的目光刺穿了——一個人的目光可以燒出兩個洞，全班將近五十個人應該足以將他燒成灰。就好像是有人拿聚光燈打在他身上一樣，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跟著他從講台前移到坐位上。
要不是任課老師清了清喉嚨，菊不曉得要花上多少時間大家才會把注意力從他身上移開。
拉出椅子之後將書包——嚴格來說比較像是提袋——放到椅子上。蹲下身之後湊近抽屜，雖然因位抽屜內部陰暗而看不清楚是什麼，但菊可以確定裡面的確是堆了一堆雜物。伸手往裡面探，拿出來的是一罐茶葉。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看這個外包裝，應該是某個很有名的高級茶葉品牌。順手放到後面桌上，接著又從裡面拿出了一盒濾紙、各式各樣的茶具型錄，然後還有幾本看起來相當新的書。是英文課本與作業簿。壓在最底下的是一本食譜。
課本好像全新的呢……封面沒有翻閱過的摺痕，書的四角也沒有因為使用而出現的磨損。相較之下，食譜像是常常翻閱的樣子，不光是書角不再銳利，有些地方還沾了少許醬料在上面。會在空座位抽屜裡放食譜與沒使用過的英文課本的人，會是怎麼樣的學生呢？一邊想著，菊一邊盡可能用最小的動作將亞瑟的雜物在後方桌面擺放整齊。不過他再怎麼放輕動作，總會不時有人將注意力從黑板轉移到他身上。
「嗚哇……你竟然敢動科克蘭的東西……好勇敢喔……」才剛拉開椅子坐下，前面的同學馬上回頭和他搭話。一個有著褐色偏紅的頭髮與綠色眼睛的同學。對方看起來相當擔心又佩服他的樣子。「我幾乎不敢跟科克蘭講話、他的東西我也不敢動呢。你真的好厲害啊。」
科克蘭同學……是個很恐怖的人嗎？班導說他可以把科克蘭君的東西移走的……他以為這樣代表科克蘭君並不會介意？還是其實班導並不了解大家私底下的相處是如何、不曉得科克蘭君其實是班上的流氓，所以才會覺得他可以移開？菊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在剛轉學多久就惹上麻煩。
「那個、抱歉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菲里奇亞諾‧瓦爾加斯，可以叫我菲利，如果你想要的話。」
「——瓦爾加斯君，」不習慣直接叫名字或是綽號——至少在熟起來前不敢——「科克蘭君……是個很可怕的人嗎？」
對方沉默了下。剛好老師寫完板書，大家紛紛抄起了筆記。
老師的英文草書……頗具藝術感的。菊瞇起眼睛。
老師開始叫人起來朗讀課本。在他以為對方不打算回答時，菲利開口。「可怕……對我跟我哥來說是啦。——啊，我哥在隔壁班，我們是雙胞胎你一定認的出來——不過好像說他可怕也不太對……至少像班長阿爾和法蘭西斯哥哥他們就不怕他，還常常打打鬧鬧的——還有路德也不會怕他。但這也不代表他是很好親近的人喔……總之，你看過就知道了。對，嗯。」菲利像是要跟自己確認什麼似的，語畢還點點頭。
「啊不過可以跟你說，科克蘭他非常喜歡喝茶，買的茶葉也都滿高級的，所以一般人不會去碰他的茶葉或茶具，如果不小心罐子沒蓋好或怎麼樣，讓茶葉受潮變質，一般人可賠不起、他應該也會發火吧，所以剛剛你動到那罐茶葉我才會——」
老師在菊的桌面上敲了一下，示意他們停止交談。
菲利馬上將頭轉回去，菊也低下頭盯著課本。
不要動科克蘭君的茶葉和茶具。菊在心裡記下。那麼他是不是等等下課該將他擺在桌上的茶葉收到對方的抽屜裡，……？或是找個陰涼處之類的？免得茶葉一直曬到太陽？感覺這種東西就是要在乾燥又沒有陽光直射的地方比較好保存。
希望等下會記得把茶葉換個位置。菊嘆氣。
＊
因為亞瑟的抽屜也是滿的——菊似乎在抽屜裡發現了一些性質微妙的雜誌，不過他不敢多看一眼——所以他只好把茶葉罐放在椅子上。希望科克蘭君坐下之前會先看看椅子……不然就要一屁股坐在茶葉上了。菊才剛把茶葉放到椅子上、把椅子靠回去，回過頭來就發現身邊已經圍了一群人。
「嘿轉學生同學，早安啊？我是阿爾弗雷德‧F‧瓊斯，可以叫我阿爾就好！目前是這個班的班長，有什麼問題都可以找我幫忙解決噢。」擁有燦爛金髮的同學首先開口。
「你好，我是本田菊。請多指教，未來如果有什麼不懂的就麻煩了。」
「欸你好拘謹喔——說什麼麻煩啊，本來互相幫忙就是應該的事情。對了你住宿吧？我也住宿呢，我想我們應該是同一棟宿舍同一樓吧，聽亞瑟說——他是學生會長，所以好像滿瞭解學校的內部運作？——學校會讓同一年級的人住在附近。如果是的話，我也會是你那層樓的樓長，我的寢室是8305，要是住宿生活遇到任何問題，或是想知道學校附近有什麼好吃的餐廳，我都可以幫你回答噢。」
菊望著阿爾的笑臉，有點不知該如何應對。他從對方的連珠炮發言得到的結論是：一、他是班長。二、他是樓長。三、有問題可以找他。四、他人很……隨和。大方。不拘小節。應該是這樣吧。
「對了你說你叫本田菊，我應該要怎麼稱呼你呢？本田？菊？本田菊？不對，連名帶姓的一起叫太奇怪了，感覺好嚴肅。」阿爾的話與其說在徵求他的意見，不如說是在大聲的自言自語，「那就叫你菊好了？因為我在叫亞瑟或是法蘭西斯的時候也都是直接稱呼名字的，那就比照辦理好了。嗯，就這樣啦。」阿爾看起來對自己的結論相當滿意。
「……真是不好意思，我們國家的習慣是不會直接稱呼對方的名字的——」尤其是還不熟的時候。菊把沒出口的話吞下去。因為看阿爾的樣子，對方應該是已經覺得他們很熟了。直接用言語反駁他不是個好點子。「——所以如果可以的話，可以請瓊斯君用本田稱呼我嗎？直接用名字稱呼……我會不習慣。」聲音越來越小。
「咦咦——」略帶失望的驚訝，「好吧。我只好將就一下叫你本田了。」光聽阿爾的語氣，會讓人以為他剛剛提意要給菊一百萬，而菊很不識相的拒絕。
「——新同學叫本田是吧？你都嚇到本田了啦，阿爾。」慢條斯理的聲音。「法蘭西斯．波諾弗瓦。」聲音的主人優雅的伸出右手。
菊望著對他伸出的那隻手，不確定該怎麼做。能的話，其實他不太習慣才剛認識就有肢體接觸……。
不過想是這麼想，為了配合同學們的習慣，菊還是伸出右手和法蘭西斯互握。
「不習慣握手？」被法蘭西斯問話的時候，對方的手尚未放開。
「呃、是的。我的國家習慣上是鞠躬——」
「——這樣啊。」
菊突然覺得不太妙。
這麼想著的下一秒便被法蘭西斯使力拉到身邊，感覺到對方留著鬍渣的臉頰貼上自己的右臉。不僅僅是觸碰而已，對方還刻意磨蹭了幾下。
「波諾弗瓦君你——」菊無法擠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果然是這樣呢，」法蘭西斯看起來對於菊的反應相當滿意，「這可是我們國家的打招呼方式呢。因為用口頭講實在太麻煩了，哪像你們可以用鞠躬一個詞解釋，所以我決定親自用行動說明。」笑得相當開心。
「——你這樣才是真的嚇到本田吧。你看他的臉好紅喔。」阿爾一邊說一邊大笑。「順便說明一下，法蘭西斯是學生會的副會長。偶爾會在亞瑟失控的時候出來控制場面。對了本田，你應該還沒有看過全部的校園吧？」
「嗯，是還沒有……。」菊還沒從法蘭西斯的招呼驚嚇中恢復。
「那中午休息時我帶你去逛逛吧。放學我怕時間來不及，因為我今天一定要搶到Lily’s的甜甜圈，所以要下課後馬上趕去排隊才行！——對了你知道Lily’s嗎？就是校門口右轉兩三百公尺的一家麵包店，它的東西都很好吃噢！所以我只有中午包含吃飯的兩小時帶你稍微逛一下，然後放學後會有社團活動，你可以自己去看看——不然看亞瑟要不要帶你逛好了，反正我看他閒閒的沒事幹。」
「——對不起……？剛剛就一直聽到亞瑟這個名字……請問他是……？」
「噢，就是亞瑟‧科克蘭啊，學生會長，煮出來的東西可以殺人，不過還是很沒自覺的一直煮的傢伙。他很好認啦光憑他那個眉毛。總的來講是個還算有趣的人。」
原來就是科克蘭君……那個瓦爾加斯同學很害怕的人。他是學生會長？瓦爾加斯君跟瓊斯君對於他的評價真的差很多呢。
「——那就這樣啦。我負責中午，放學後就看看亞瑟要不要帶你去看吧。」
「呃、好……。」菊不覺得阿爾會容許他給與否定回答。
「太好了，可以這麼快就和新同學熟起來的我真是了不起。」阿爾看起來相當開心，「那就這樣說定啦。」
「呃、那個，瓊斯君，可以請問一下為什麼大家都走出教室了呢……？」
「因為下一堂課要換教室嘛。實驗室可是很遠的，所以大家才會這麼早就離開啊，因為要是像我們一樣現在才走，是一定會遲到的唷。」
「——咦……」
「不過你不用擔心啦，你看亞瑟身為學生會長，明明應該當所有學生的典範，還不是照樣翹了剛剛的英文課。以為自己是英國人就了不起啊，我也是美國人啊，照他那種邏輯，我也可以翹剛剛的課好不好，反正是母語了。不管是什麼理由，他應該是窩在學生會辦公室裡泡茶啦。」
「好了走吧走吧，快點拿你的東西，我們去實驗室吧——」阿爾拉著菊走出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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