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3日 星期四

【Unlight/貝傑】Time After Time(WEB再錄)

2012既刊網路全文公開。




01.
阿貝爾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看著岩石洞窟的頂部。
「唷,醒啦?」
他努力地想撐起身子,朝聲音的方向望去。從腳上傳來的一陣劇痛讓阿貝爾忍不住發出嗚咽,試了一陣之後依舊沒能撐起自己,他終於還是放棄起身的念頭,只能瞇起眼睛看著聲音的來源。
在火光另一邊的身影發出了滿意的哼聲。「明智的選擇。如果是我的話,我也會乖乖躺著不動的。」然後起身繞過火堆走到他身邊,蹲下。
「真是好險吶。要是我晚一點出現的話,你說不定就會被吃掉了哦?」年紀比他略大的青年說。
他注意到對方身上制服的血漬。背著火光所以青年身上的制服乍看起來只是一片暗色,但是仔細一瞧的話可以看出除了本身的深色之外,深棕色布料上還帶著另一種更深的顏色。是沾染鮮血而混合出來的黑。
「……為什麼要救我?」阿貝爾抿了抿嘴,從齒縫間擠出聲音。
或許是因為攻擊他的魔獸齒牙間帶有毒液的關係,總覺得身體似乎不太靈活。依舊感覺得到傷口傳來的痛,但是想移動手確認自己的傷勢時似乎連屈起手指都覺得困難。
「因為見死不救不是我的個性。」青年瞇起眼睛看著他,一臉有趣地回答。
「即使這樣……你可能會死也無所謂嗎?」本來應該是質問的語氣,但是因為身體虛弱的關係,阿貝爾只能發出沙啞無力的聲音。就算想要發怒也因為傷口疼痛而毫無辦法。
不過對方似乎還是聽出了他不怎麼想被救的意思。
「你不想被救嗎?」青年一臉不解。
阿貝爾沒有回答,只是把視線從對方的臉上別開,盯著在洞穴岩石上搖曳的火光。
大概是真的對他的反應有點火,才把視線一轉開沒多久就又被青年捏著下巴強迫面對對方。對方瘦削的手指在臉側施力的感覺讓阿貝爾有點痛,先前因笑而顯得有些輕佻的臉在怒意影響下還真有幾分嚇人。
「你剛剛是什麼意思?」對方低低地說。
阿貝爾還是沒有回答。
青年又瞪了他好一會,最後癟了癟嘴嘆氣。
「我姑且把你的反應當作是因為傷口太痛而神智不清好了……小鬼。」還特地強調了最後兩個字,「想想現在的你看起來也不過是剛到青春期罷了。在這種時候和你計較這些,我也真無聊。」
然後儘管還是帶著不滿,青年也沒有再多做什麼而只是咕噥了一下後拿出一條看起來有點破爛的布,朝他扔了過去。
「拿去,先把披風當棉被用吧。這裡日夜溫差很大,再晚一點你會冷。」青年起身回到火堆前面。「等等食物好了會再叫你,你就多休息一下吧。有什麼問題想問我的等等再說,」看阿貝爾似乎想說什麼,對方搶先阻止,「——要是你到時還有力氣講話的話。」
被對方扶起來之後,阿貝爾靠著身後的岩石勉強坐起身子。青年處理好的食物似乎是魔獸的肉,到底這種東西能不能這樣加熱後就吞下肚阿貝爾不知道,剛剛看著對方像是不太確定、拿著小刀在魔獸屍體上切來切去的模樣總覺得有點危險,或許他也不清楚哪裡有毒而哪裡該留下來。最後遞到他面前的肉只有小小一塊,想著既然都切掉了那麼多地方還會中毒那大概也是命定的了,於是阿貝爾也沒有多問就吃了下去。
吃完之後他看著青年收拾剩餘的殘渣。然後坐在火堆旁,打量起自己。
「……你叫什麼名字?」對方似乎思考了好一陣子,最後開口。
「阿貝爾。」
點點頭。「我是……約書亞。」
他想約書亞應該不是對方的真名,而對方應該也知道他沒有信以為真。哪有人在介紹自己的名字時想這麼久的。但是他們兩人誰也沒有將這件事說出來。
他從約書亞口中得知這個洞穴是中繼站。雖然往來於各國間的商隊都會準備足夠的糧食與水,但是為了預防往來荒野的旅途中遇到意外,各國商隊還是協議在幾個定點設下中繼站,放置一點乾糧、飲水和各種急救品,約定可以不分國籍無條件使用中繼站裡的東西。大概每幾個月就會固定派人來補滿物資。
「你……本來就知道中繼站在哪嗎?」
「不是。我根本不知道哪裡有中繼站啊,中繼站的位置一直以來只在商隊之間流傳而已。頂多是有聽說過中繼站這檔事,實際位置在哪我可是今天拚了命找才發現的。」
「比起那個,為什麼你會一個人出現在荒野裡?」約書亞挑眉。
阿貝爾聳聳肩,隨即因為傷口的痛而僵了一下。「這句話……還給你吧。連隊的人怎麼會落單?話說我還以為連隊的成員看起來應該要更健壯的才是。」
約書亞無視他最後一句話。「因為其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離開了。最先趕到渦去的是我,第一個發現你的也是我,因為那實在不是一個人就可以處理的事情所以我決定先把你弄到安全的地方再說。總之當我把你藏好再回去之後其他人也已經處理好然後離開了。大概是以為我死了或是被吃掉了吧,所以也沒有特地去找不在了的人。」
阿貝爾默默地看著青年撥弄火堆。被同伴遺忘了的事情在約書亞平靜的語氣敘述下像是根本不重要。對方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實他很懷疑,連真名都不願告訴他的人可以相信多少?話雖如此,對方救了他也是事實,所以阿貝爾覺得也沒有必要去追問他沒說的部分。
「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你會出現在荒野裡。總不會是因為迷路吧?」
「如果我說是呢?」
約書亞哼笑,「沒有人會沒事跑到荒野中來。所以『一不小心迷路,回神後發現已經在荒野』這種藉口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接著停下。
阿貝爾知道對方在等他回話,但是他不打算和青年多做解釋。安靜了一陣子最後他說,「我在這裡的原因,並不重要。」
約書亞瞇起眼睛盯著他。對方的眼神看著阿貝爾像是想藉由眼神把他看穿似的,打量的目光有如無聲的質疑。
本來想說什麼而張開口,但最後青年還是閉上嘴巴。最後又掃了他一眼,才緩緩地說,「是這樣嗎。總之你應該累了吧?畢竟你的傷口比我嚴重很多。今晚就由我先守夜,你好好休息吧。」
約書亞語氣中隱忍的不滿他沒有漏聽。
02.
從那件事過後多久,阿貝爾已經不知道了。
殺了現任劍術指導者,也就是他的父親歐茲華爾德.道恩贊多一事,魯比歐那王室對他並沒有追究。沒有以殺人罪名將他定罪,甚至連事後也沒有多加過問,表現的像是歐茲華爾德只是出門遠遊而已。
是因為對他們而言那天的事情也算是正當比賽的一部份嗎。殺了父親之後茫然地回到了家中,當門鈴響起時想著總算是要來抓我了,結果來者只是帶著護衛的傳信使。說什麼是來恭喜阿貝爾閣下打敗競爭獲得勝利,在這裡代表女王向閣下致意,從今以後馮迪拉多的劍術指導就拜託您了云云。只用競爭者帶過父親和尼可拉斯的事情,講得他們不過就是眾多微不足道的路人罷了。隔天中午、當他還在家裡發呆時還有個人慌慌張張地跑到家中說新任的劍術指導者大人您身體不舒服嗎,練習場的眾人還在等候您的指導呢。
無法思考而茫然地由人拉著去做劍術指導者應做的工作。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拿劍而只是站在旁邊口頭指導,當他再次握劍而與人面對的時候總覺得當初拿著劍刺過皮鎧、將其下血肉割裂的感覺還在。劍與劍互相碰撞的震動透過手掌傳到手腕,那天父親以劍承接自己攻擊的畫面在當時雖然沒有留下記憶,但是身體已經記住了的感覺卻怎麼也無法抹滅。
阿貝爾終究是逃離了那裡。
「你昨晚做了惡夢。」約書亞淡淡地說,一邊幫阿貝爾拆掉腳上的繃帶。
「沒什麼。」
傷口的情況讓阿貝爾覺得有點反胃。細小的齒痕佈滿了小腿,有些地方缺少的組織很明顯是被什麼生物給咬了去。看著腫脹發亮而有點變形的紅紫色血肉讓他不想承認「這個東西」確實是他身上的某一部分。
「感覺很痛苦?在對什麼人道歉嗎。」青年把消毒用藥塗抹在傷口上時阿貝爾咬緊了嘴唇。像是什麼腐蝕性的東西正從那邊侵蝕著血肉、沿著肌理滲入到骨髓的疼痛感。約書亞又等了一陣子之後才將紗布覆上。
「只是個很糟糕的回憶而已。」阿貝爾喃喃地說。「比起那個……你打算怎麼辦?」
「嗯?」他看著對方隨便消毒之後胡亂包紮自身的傷口。雖然昨晚在火光下對方的衣服看起來是一片血漬,結果意外地只是四肢上有一點擦傷。
「你要在這裡待多久?」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青年思考了一下之後開口,「你的傷口需要治療,我也必須找個方法回去。要離開這裡的話,離這個中繼站最近的城鎮就算是正常人也要步行兩三天,而且這附近似乎頻繁地出現渦,會有大量的魔獸。更何況你的傷……」對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那,讓我自己留在這裡?」
對方答的速度飛快。「不可能。」
「為什麼?如果不帶著傷患的話,就不會拖累到你的速度吧。遇到魔獸的話以你的能力應該也可以輕鬆解決。你不都可以一邊和魔獸戰鬥一邊把失去意識的我弄到這裡來了。」
「那你怎麼辦?假設我真的自己去好了,那有魔獸來的時候你要怎麼辦?我可不希望我大老遠地跑去求援,回來的時後發現這裡只剩一堆白骨。以你這種狀態,你覺得自己遇上牠們有存活的機會嗎?」
「又不一定會有異形生物跑來。不然還有什麼選擇?說實話,不管離不離開最大的問題都是我啊。被魔獸吃掉或是死於傷口感染,看來我的下場就只有這兩個而已。」
「你才不會死。現在還不是討論你的死法的時候。」對方很堅持。
「——我很好奇你為什麼一定要救我。」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只要稍微動點腦子就知道受了傷的他會下場怎麼樣吧?「你又沒有義務要幫我的忙,幹嘛為了一個陌生人賭上自己活命的機會?」
他成功地激怒對方了。
「這個問題何不問問你自己?我也很好奇你為什麼堅持不接受我的幫忙。從昨天開始,知道獲救後就一直都是那副『現在要死也可以』的樣子,我原先預料的根本不是這個樣子,好歹你不應該是會隨便談到死的那種人吧。」
他們僵持在那裡,互瞪著彼此。
不曉得就這樣乾坐了多久,最後約書亞一言不發地起身。阿貝爾看著他收拾了一些雜物塞進背包裡,然後頭也不回地踏出洞口。
03.
他以為約書亞不會回來了。
阿貝爾坐在洞穴裡,靜靜地聽著洞穴裡的聲音。營火熄掉之後連燃燒時的劈啪聲都沒有,只有自己的呼吸在岩石之中迴盪。腳傷還是腫脹的嚇人,阿貝爾試著在青年留下的醫藥箱裡尋找其他的藥物,結果發現箱子裡除了簡單的消毒藥腸胃藥和退燒藥之外,再也沒有什麼藥物了。他只能再次塗上消毒藥,然後用還不太靈活的手勉力綁上繃帶。
從洞穴口照進來的陽光顏色和影子角度看來,應該是下午了吧。
因為魔物毒液裡的麻痺效果已經漸漸退去,所以阿貝爾扶著岩壁稍微檢查了一下中繼站裡的東西。睡袋還擺在地上不用說,角落木箱裡堆著的飲用水和乾糧也幾乎沒有少多少。應該可以撐上兩個禮拜吧。
顯然約書亞並沒有帶走太多東西。阿貝爾忍不住開始想,他帶走的東西那樣少,到底有沒有辦法走上兩三天、然後去城鎮裡連絡上連隊呢。
——不是真的想求死。也不是一點也不想活。只是覺得沒有必要用那麼高的代價救他而已。
流浪到魯比歐那邊境、然後進入荒野時他什麼也沒想。要說迷路也許真的有點像是迷路,對阿貝爾而言就是當他回神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正看著荒蕪寬廣的平原了。該去哪裡呢,已經沒有任何想法。只想著要離開那裡,茫然無措倉皇而出之後才發現他哪裡也去不了。自有記憶以來一直都嚮往著父親的強大,與弟弟一起,雖知曉世界是如斯寬廣但目標卻始終如一。
在那件事之後已經無法面對曾經企求而自豪之物。再也不曉得該是怎樣握劍,強大的定義也隨著那天與自己同源血液的流失而被抹殺。
沒有了目標之後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是往哪裡走。
阿貝爾看了看洞穴外的天空。
紅色的。有如燃燒。
04.
約書亞再次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
阿貝爾呆呆地盯著火堆,茫然地看著刺眼的紅色與橙色在空氣對流影響下扭曲跳動。聽到腳步聲的時候他以為他聽錯了,應該是什麼渦中的的異形生物找上門了吧,幾乎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拿了劍要自我防衛,緩緩地轉過身後才發現自己正盯著那個曾經笑著嘲諷他,然後在被他激怒時扭曲變形的、五官精緻的臉孔。
「如果是渦中生物的話,以你的反應速度應該早被擊倒了。」
「噢。是你啊。」他愣愣地說。
約書亞哼了聲然後越過他身邊,隨手把背包解下來扔在火堆旁邊,伸了個懶腰。「我猜,你還沒吃?」
他點點頭。青年於是從背包裡抓了一隻外形看起來像是兔子,但是卻有巨大獠牙、頭上似乎長了菌類的詭異生物出來。估計是他在外面獵回來的食物。
所以他今天出去是幹嘛?發現帶的東西不夠所以去打獵,然後再折回來拿東西嗎。阿貝爾默默地看著約書亞處理兔子。不過也好,至少這次他回來就可以提醒他多帶一點飲用水……
「所以就算我照你的意思把你留在這裡自己去求救,你也不會乖乖地照顧自己嘛。果然是個要人盯著的小鬼。」
「你並沒有比我年長到哪裡去。」阿貝爾訥訥地說。
他又扔了一些枯枝到火堆裡。阿貝爾默默地盯著他的動作,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我後來想了一下。」約書亞突然開口,「既然這裡是中繼站,那或許會有商隊經過這裡說不定。這樣在這裡等,可能可以比離開更快得到幫助,」看到阿貝爾想講話,他舉起手阻止,「不用你講我也知道全部賭在這裡太冒險。所以我在想——如果和你說的一樣,讓你在這裡……」
他沒有把話講完。
阿貝爾猜那是因為要青年自己說出把他留下這件事實在太過困難。
「……如果中間都不休息地持續趕路的話,說不定不需要三天就可以到了。你——覺得呢?」對方的語調像是連他都不太確定。「今天應該沒有魔獸來襲吧。你可以自己在這裡留上一兩天嗎?」
他望著對方的紫色眼睛。
其實約書亞根本就不需要回來特地和他說這些話。他大可以拿了他需要的東西就走的,反正早上他離開時,阿貝爾就已經做好自己會一個人待在這裡直到最後的準備。
「我今天稍微觀察了一下週遭環境,這裡應該夠隱密、然後我想如果是洞穴的話,遇襲時只要守住洞口應該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困難。」與其在說服他,約書亞還比較像在努力說服自己,「會留足夠的糧食與水給你——」
繞了一圈之後又回到他原來的提案。他們都很清楚其實沒有太多選擇,不管怎麼樣阿貝爾都會留在這裡的,單純只是看青年願不願意賭而已。他想約書亞應該不是會就這樣什麼都不做而被動等候的人,事實證明他最後的確是選了離開求援的選項。
雖然結果依然是一個人留在這裡,但是不曉得為什麼,阿貝爾覺得沒有先前那麼不好受。
「不用擔心我。沒有問題的。」
05.
他看著約書亞在睡袋裡蜷縮像是嬰兒的睡姿。
雖然一直被他小鬼小鬼地叫(而且他覺得對方相當享受叫他小鬼的感覺),但其實仔細一看還是覺得他果然沒有比自己大多少。頂多大三、四歲的程度吧,而且論體型的話,說不定阿貝爾還比他高大一點。總覺得他看起來就是曾經長期營養不良的樣子,連隊制服穿在他身上沒有阿貝爾印象中應有的挺拔,不算厚實的肩膀似乎沒能把制服的氣勢穿出來。
他猜對方正在作噩夢。約書亞沒有說夢話,只是皺著眉頭翻來覆去。緊緊地抓著睡袋,用力到指節泛白的樣子讓阿貝爾忍不住想是不是把他叫起來會比較好。可以讓總是笑得輕狂的他如此痛苦的,會是怎樣可怕的夢魘。
才想伸手推推他的時候對方突然翻身面向自己。
「——阿貝爾……」
聽見自己的名字時他僵了一下。
有一瞬間他突然很害怕對方到底是知道了有關於他的什麼。從一開始就隱隱約約覺得約書亞對他的態度很微妙,現在更是從他的夢囈中聽見自己的名字。但是就算他努力地在記憶中搜尋也找不到有關於約書亞的事情。他們應該根本沒有見過面吧。他到底是誰又知道了什麼呢……?
不過他又突然覺得自己很愚蠢。就算約書亞的來歷真的很可疑,他真要傷害阿貝爾也不需要這樣大費周章地幫他。
「這次、一定要……」
他看看對方緊緊皺起的眉頭。
最後他伸手輕輕拍拍他的頭,像記不清楚多久以前,父親在和他對練後會做的一樣。這麼做似乎讓約書亞感覺好了一點,他聽著對方的夢囈逐漸減弱然後歸於平息。
判斷自己應該有體力再多守夜一陣子,阿貝爾沒有叫醒對方。手又在對方柔軟的頭髮上多擱了一下,確定他已經再次陷入沉睡之後阿貝爾才把手抽走。
他看著洞穴外面天空的星星。
06.
「阿貝爾、阿貝爾——再等一下我馬上過去幫你止血——」
約書亞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雖然他們之間的距離頂多是幾步而已。比起這個,你應該要專注於眼前的戰鬥吧。他忍不住苦笑著想,一邊揮劍。
他們都以為危險的是夜晚,結果魔獸卻是挑在黎明來襲。約書亞說出發前想再多撿一點枯枝留給阿貝爾免得不夠生火,阿貝爾也由著他去。
他想青年應該也沒有離開洞穴多遠,否則怎麼能在發現一有異狀時趕忙回來幫忙。
像是大型蜥蜴一樣的魔獸。但是兩排超過六隻的眼睛很明顯地顯示出牠們並不是原本屬於這個世界的生物。因為身上的顏色和地面很相近、加上天色昏暗的關係,所以在牠們一開始接近洞穴的時候阿貝爾還以為那只是風在岩壁之間刮出來的聲響。查覺到似乎有自己以外的生物在洞穴中時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聽到有什麼撞到岩石上的聲音,他發現剛好閃過魔獸撲上來的一刻。
要逃也來不及了,他想,一邊抓著岩壁和劍撐起自己,覺得至少不能坐在地上應戰。既有的腳傷讓他的行動比以往緩慢,儘管能躲過第一隻的襲擊卻躲不了第二隻,雖然努力在其後的獸群攻擊時做出反應,他還是感覺到腹部被什麼給刺了一下。
阿貝爾忽略從腰間傳來的異樣感覺,舉起劍往撲上前的魔獸砍了下去。再次轉身躲避攻擊,然後利用迴轉的力量將來不及改向的魔獸一刀兩斷。魔獸布滿著鱗的外皮雖然有點硬度,但是對於阿貝爾的劍依舊是可以刺穿的東西。
——像是皮鎧一樣。
阻力傳至手腕的相似感覺讓阿貝爾在意識到的時候愣了一下。
察覺到阿貝爾的動作慢了,蜥蜴般的異形馬上朝著散發血味的腳上傷口咬了下去。血肉被撕離的劇痛將他從短暫的恍神中拉了回來,幾近憤怒的感覺驅使他再次揮劍砍下。
當約書亞從外面清出路回來時,洞穴裡的魔獸其實已經所剩不多了。只不過在與異形生物戰鬥時阿貝爾受了傷,於是在確定約書亞可以應付剩下的魔獸後,他靠著岩壁坐下休息。
趕到他身邊檢視傷口的青年發出了呻吟。
阿貝爾沒有認真地看過身上的傷。說痛的話除了在一開始被魔獸咬上時比較難忍之外,在腎上腺素的作用下他其實並不覺得傷口有怎麼樣。但是看著約書亞的表情,他猜狀況大概不太妙。
「其實沒有很痛?」他不曉得這樣說對方會不會好過一點。
約書亞沒有理他,逕自伸手拉開他的上衣,拿了飲用水倒上腰間傷口,把魔獸留在他身上的血液和唾液沖掉。瞇起眼睛看了下傷口狀況後,他鐵青著臉不發一語地用紗布壓上傷口。
紗布背面很快地就被暗紅的血液沾染。然後沿著邊緣滴下。
07.
他想他這次大概沒有那麼幸運。
「還是無法止血,」約書亞咬牙切齒地說。「明明不是很大的傷口的。」
從壓著腹部的手可以感覺到約書亞正在微微顫抖。躺著所以看不到腰間的狀況,根據約書亞的說法,『只是多了幾個小洞而已』。
但是情況卻異常嚴重。持續不斷地滲血不說,在麻痺痛覺的腎上腺素消退之後的現在,傷口傳來的疼痛感像是燃燒。似乎在傷口周圍也出現水泡了的樣子。
「如果只是滲血的話……我自己壓著吧。」
他掙扎著把手放到紗布上。碰到染血的紗布時他感覺到指尖的濕潤。
阿貝爾沒有問他的腳狀況怎麼樣了。原本就有的舊傷加上新的傷口,現在的狀況大概慘不忍睹吧。或許以後會再也無法行走也說不定?
不,也許根本不會有那個「以後」。搞不好還活不過今晚呢。阿貝爾苦笑。
躺在地上的阿貝爾和跪在他旁邊的青年互相對望。清理完他的傷口後約書亞把洞穴裡的異形屍體扔進了火堆,大概是覺得堆著屍體任其發臭會吸引更多危險的生物過來。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聽著屍體燃燒時的劈啪聲,燃燒脂肪發出的硫磺味刺激著鼻腔。
「我幫你把睡袋墊在下面吧。這樣比較舒服。」最後約書亞說。
他說好。
約書亞沒有提起要離開的事,而阿貝爾也沒有提醒他。
08.
太多事情都是莫名奇妙又繞回原點的。一開始約書亞不想留他一個人在此而他希望對方先走,後來當青年終於決定要先離開去求援的時候又遇到異形生物襲擊使他不得不留下。雖然結果和一開始的打算是相同的,但是感覺卻——他相信對青年而言是——相當糟糕。
或許是顧慮他現在是個重傷患,為了讓他休息而沒有和他說話。從處理完傷口之後青年大多數的時間都是盯著火堆,到底是在發呆還是在思考什麼事情阿貝爾不知道,只知道幾次當對方轉頭面對他的時候像是在看著別的什麼。是的確在看著他沒錯,但是眼神卻飄得更遙遠,像是心不在焉或者在回想什麼一樣。
他努力地轉頭,想看看洞穴外面的狀況。外頭的天空已經是帶著紫色的橘紅,灰黑色的厚重雲層邊緣鍍上一點點的橙色。流浪到荒野之後一直都是看著這樣的天空,寬廣的平原上除了巨大的岩石和些許植物之外沒有建築物會遮蔽視線,往地平線的另一端看去太陽總是大的不自然。聽說連隊就是駐紮在荒野之中,但是在視線所及的範圍內完全看不到任何人工建築物,總覺得很難想像荒野究竟是綿延到哪裡去啊。
他注意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地平線上好像有什麼東西。像是大熱天在沙漠裡看到的、地面因為熱氣蒸騰而扭曲變形的景象,但是在傍晚的現在那種現象是不可能出現的才對。荒野的天氣的確就如沙漠,在正中午的時候溫度很高,他曾想過說不定可以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石頭上打蛋也不一定。晚上的氣溫雖然不至於冷到使露珠結為冰霜,但從洞穴口吹進來的風也冷的足以使人打起寒顫。
他瞇起眼睛盯著那一小塊地方。不曉得是不是錯覺,似乎可以隱約看見那個地方與荒野天空不太一樣的色彩。真要說的話大概像是極光。
看了一陣子之後阿貝爾依舊無法判斷那到底是真實存在的異象或者是由魔獸毒液引起的視線不清。天知道咬到他的異形生物毒液到底會有什麼影響。第一次被突然出現的魔獸攻擊時除了被迷昏和麻痺之外似乎沒有多大傷害,他的腳之所以會變成那個樣子單純只是傷口感染而已;但是這一次卻不一樣。大概是毒液裡有什麼東西抑制血液凝結,不算大的傷口不斷滲血,甚至連其他部位也產生了暗紫色的瘀青。水泡的狀況倒是沒有蔓延開來,就只有在傷口周圍出現一些而已。因為被咬後的症狀實在太複雜了,就算會引起幻覺阿貝爾也覺得不太意外。
不曉得今天第幾次來檢視傷口。
相對於處理自己傷口時的隨便,約書亞幫阿貝爾換藥的動作其實很輕柔,但是因毒液而腫脹發黑的傷處被觸碰時還是痛得讓阿貝爾忍不住皺眉。在換藥的時候他看著青年緊閉著嘴蹙起眉頭的臉,臉上的表情不曉得該說是無奈或是憤怒,或者兩者都有。
突然覺得必須要說什麼才行。
「喂……約書亞?陪我聊天吧。」
可能是因為他曾多次試圖要幫助自己。也可能是因為覺得以後再也沒有什麼機會講話了。看著紫色頭髮的青年側臉,阿貝爾忽然很想把以前、那段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事情全部說出來。
「我告訴你一件我的事,你也和我說一件你的事吧。」
對方愣愣地說好。然後過了幾秒之後像是突然意識到他說了什麼一樣開口要求,「但是我要指定主題。」他說。
阿貝爾點頭。
他想了好一會才又說話,「告訴我有關那天你作的噩夢吧。」
09.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練劍。
雖然一點印象也沒有,但或許從嬰兒的時候就被父親在小手裡塞著樹枝那類的東西揮舞也說不定。在魯比歐那,大部分的職業都不是世襲下來的。就算你的父親是個漁夫,只要你願意也辦得到,在軍隊徵招新成員的時候加入、然後在那裡面好好接受訓練的話,也是可以成為軍人的。
我家——道恩贊多家——的工作後來會成為世襲,我想說不定多少是因為巧合。可能在很久遠以前劍術指導者的工作是很多人在競逐,但是到了後來,由於長期在父親身邊跟著練劍,所以道恩贊多家的小孩相對容易贏得這個名譽與頭銜,久了就自然地成為專屬我家的工作。
總之因為父親就是劍術指導者的關係,所以我和弟弟尼可拉斯從小就是摸著劍長大。當然也會和其他的小孩一起玩,但是現在回想起來果然還是拿著劍與父親、與弟弟對練的印象最為深刻。身上的傷與比起和別的小孩玩遊戲時摔出來的,更多是因為練習所受的傷。
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雖然都知道那將會成為未來的工作,但是並沒有因此覺得被劍術指導者繼承人這個名稱束縛。我不討厭劍術,儘管父親的訓練的確很嚴格,但是並沒有因此就對它反感。想試著達到父親口中的強大,一直以來看著父親指導學生的身影,往來之間彼此交錯、碰撞的劍影,還有父親持劍跳躍、突刺或是抵禦的樣子——我想我是很崇拜父親的。尼可拉斯應該也是吧。也想要成為那樣強大,甚至是超越父親。
對於強大的定義,看著父親背影、追隨他的時候其實沒有多想。一直以來都相信只要繼續這樣鍛鍊下去,終究會達到我所期望的境界。因為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才會在那天被父親抓著手殺了弟弟時、從他口中得到對於強大定義時覺得迷惘。對於父親的答案無法認同,但是又沒有自己的答案……。等於是失去了目標。
那天你問我在和誰道歉。是對尼可拉斯。」
10.
約書亞眨眨眼。「所以你之前看起來一副不太想活的樣子,是這個原因啊。」他的語氣聽起來有點意外,「因為沒有目標嗎。」
阿貝爾不曉得該答是或不是。
對方直直地盯著阿貝爾的臉,一副想在他的臉上找什麼東西的樣子。好一陣子之後青年露出一個有點古怪的表情,阿貝爾猜他是想笑但是又顧慮到其他原因,像是他快要死了之類所以才沒有直接笑出來,而是瞇起眼睛抿了抿嘴。
「真想像不到啊。原來你也……曾經這麼多愁善感嗎。」
阿貝爾很清楚約書亞這不是在稱讚他。
對方安靜了好一陣子,想了想才又開口,「喂,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麼我會活到現在?不是要告訴彼此一件事情嗎,那我就告訴你這個吧。」
「嗯?」
「因為有人叫我這麼做,就這樣而已。
其實想來也真夠蠢的,他跟我講那些自以為是的大道理時還不曉得神智清不清醒呢,結果我也就這樣傻傻地一路等到現在。說什麼一定會再見面——真是騙小孩子的話。不過五年前的我應該也可以算是小孩子。
大概是因為他曾試著救我很多次所以才會相信他。
第一次遇見他是因為我摸走了他的錢包。沒有什麼選擇,在貧民窟出身的小孩子大部分都會成為扒手,偷觀光客的錢或是有價值的東西為生。那傢伙看起來就一副外地人的樣子,天知道偷了他的錢包之後竟然還有辦法追上來,然後在我遇到仇家的時候幫了我的忙。之後還請我吃飯,完全就是個好騙的大叔。
完全無法理解那個人在想什麼。明明完全不認識卻還是很照顧人,不只是第一次遇到他時是這個樣子而已,之後每一次遇到危險,就算對他說不需要幫忙、叫他不要插手,只要他覺得我無法自己面對,就還是會不管我的意願幫我。完全不考慮他自己會不會因此捲入麻煩之中,真是愛管閒事。
其實那個時候已經絕望了。
遇到了麻煩的人,想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雖然不斷地想著要怎麼逃開或是反擊,但是心裡卻一直知道再怎麼反抗都是沒有用。不如死掉算了,身體還是會本能地避開危險,也覺得就這樣結束會很不甘心,但是每一次在不斷試著避開那些人的時候,在心裡某個角落還是會聽到那個想法。已經反覆嘗試太多次也失敗太多次,一直看不到盡頭讓那時的我對於『生存』這件事有點麻痺。
然後那個多管閒事的傢伙告訴我,要我好好地活著,在以後的某一天要再見面。就只是因為那句話而已。因為那時已經沒辦法再相信什麼了,於是只能相信那句話,然後因為期待會再見到他所以努力地活到了今天。
現在想想說不定他那時也覺得我很不可理喻,小孩子怎麼一天到晚想著的都是死啊。不過那時候的他比現在的我還要年長很多,而且他本來就是個比我還要溫柔的人,也說不定他根本沒有這麼想。我不知道,反正我想他該滿意了吧,畢竟我現在還在這裡活著。」
11.
「喂。你要是找不到目標、不曉得下一步該怎麼做的話,那就聽我的吧。那個時候那傢伙說和我說『現在沒有辦法思考的話也沒有關係。先找到什麼支持自己活下去,之後再慢慢思考也不遲。總有一天會找到活著的意義和追求的東西,在可以自己好好思考以前就先聽別人的建議也不是壞事。』這話聽起來有點自以為是,但是不得不承認那個人說的話還是有點道理。而且——雖然自以為是,但是那個臭大叔表現溫柔的方法,大概就是這樣吧。」


「要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的話——那就加入連隊。然後在得到自己的答案、變得更強之後再來找我。困擾著你的東西我沒辦法回答,但是如果加入連隊的話,裡面的人或許會幫助你找到答案。」
12.
他不曉得該怎麼回答約書亞。
阿貝爾其實聽不太懂青年的故事,有太多的部分是他省略或隱藏不講的,只是晦暗地用簡單幾句話帶過去。但是他也沒有因此忽略青年在提到救了他的人時,語氣和表情的轉變。與時常掛在臉上的那種嘲諷笑容不同,本來就很好看的臉的線條變得更為柔和,雖然是帶著抱怨地提到那個人,但是語氣是開心的卻無庸置疑。
雖然是個很奇怪的想法,不過他突然覺得就照著他的話做去加入連隊也無所謂。就算和約書亞相處的時間不長(而且大部分是他單方面地想惹對方生氣),阿貝爾也可以稍微猜測到對方本來就不是那麼正面樂觀的人。約書亞相信他會活下來,與其說是正向的想法不如說只是一種執著,貧民窟的過去也使他偶爾在不滿時會露出陰暗甚至可怕的表情;因而最初見面時說的『因為見死不救不是我的個性』感覺並不像真實——那個時常帶著戲謔笑容得青年會是這麼開朗而熱心助人的人嗎。
對於這樣企圖救自己的他想回報一點什麼,而唯一想到的方法似乎只有說『好』,接受他的提議而已。對於接受他提議之後的未來會是怎樣的光輝燦爛他不認為,不過要是他是那麼希望的,那麼就這樣同意也無妨。不曉得那時候的約書亞是不是也這樣覺得,既然已經被同一個人救了那麼多次,總是想回報一點什麼。
很想就這樣回答,但是他也明白除非奇蹟出現,否則他應該活不到需要去思考下一步的時候。
在聽著約書亞說他過去的時候感覺到口腔裡有鐵鏽味,伸手碰了下牙齦發現指尖沾了一點點的血。他想約書亞應該沒發現牙齦出血這件事情,但是也沒有必要和他說明。
都已經註定會死了,不需要在最後還讓對方多擔心。
最後他只是在青年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的時候虛弱地笑了下,說不好意思因為很累了所以反應比較慢。他問阿貝爾是不是要休息了,他說好。
無法移動所以只是躺著、把睡袋當棉被蓋。在替自己蓋上睡袋後對方停了一下,最後坐在他身邊。
13.
約書亞的手輕輕撥開散在他額間的幾綹頭髮。
微涼的手指拂過皮膚表面感覺有點癢,但是因為很舒服,所以阿貝爾繼續閉著眼睛裝睡,沒有要他停,任由他撫摸自己的頭髮。他想因為傷口感染他大概有點發燒,雖然還沒有要睡的意思但卻覺得昏昏沉沉的難以思考。覺得有點熱,想把蓋在身上的睡袋拿掉。
「還沒有結束……這還不是最後。」對方低低地說。「好不容易救了你的,這一次絕對不會在這裡就放棄。」
「被困在這裡也沒有關係。不管試幾次都一定要找到方法。」
「就算這一次失敗了,也只是第一次而已。一定會有解決之道的。」
順著他頭髮的手動作逐漸變慢。
「雖然還沒有試過——但如果是在奇異點頻繁出現的這裡,說不定會成功的吧?用能力找出通往連隊的奇異點,那裡會有工程師可以提供協助。但是如果失敗了的話,會有更多的異形生物來到這個世界……」
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感覺到對方把手抽離,腳步聲朝洞口離去。
阿貝爾努力想睜開眼睛看看洞口。覺得頭很痛,幾乎快要閉上的眼睛視界裡僅剩一條縫,而在那之中約書亞穿著制服的身影並不在裡面。顯然是在中繼站外面,更有可能是在他看不到的洞口兩側。
過了一陣子後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再次閉上眼睛沒多久阿貝爾就感覺到面向陽光時,眼皮底下流動的紅黑出現。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光從某處流出,阿貝爾看著混合著其他顏色的光在荒野的夜空中發亮,覺得分不清楚他是醒著還是已經燒壞了頭腦。
發燒加上受傷讓阿貝爾很累。濃濃的睡意襲來,就算用意志力想要撐著繼續觀察外面直到約書亞回來,也還是無法阻止眼皮闔上。
在他快要睡著的最後他終於聽到回到身邊的腳步聲。傳進耳裡的聲音像是隔了什麼而不太清楚,約書亞似乎對他說了類似『再等一下,就快要有人過來了』之類的話,他記不清楚了,只知道青年聲音裡有什麼東西讓他覺得心安。
還是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最後他說,
14.
「你一定要活著——然後在很久以後的將來找我。」
15.
他們後來告訴他,要是再晚一點點,不需要一個小時,他就會死了。連隊的醫療班和工程師看到他的時候嚇了一跳,傷口很嚴重不說,因為凝血機制受到抑制,其他的像是皮下瘀血、牙齦出血等併發症狀也有。真的是運氣太好,他們說,工程師發現有個類似渦但又不完全是渦的東西出現在連隊營地附近。判斷安全想要研究時發現是扭曲空間的通道,走過去一看就發現躺在洞穴裡的他。剛好就有個通道連接連隊與洞穴,要不是這樣你早就死了吧,從那麼遙遠的地方要來到連隊駐紮地,光是交通時間就超過一小時了。
被他的狀況嚇壞了的醫療班把阿貝爾綁在床上好幾天,足足有一個多星期阿貝爾被他們包得密不透風動彈不得。期間還有工程師在他身邊晃來晃去,這裡抽點血那裡戳個洞,美其名曰是要觀察他的身體狀況,阿貝爾想他們根本是把他當實驗品在研究。
當他終於獲准下床走動,也終於被允許見客的時候,他問了第一個發現他的工程師,在那時他的身邊有沒有別人。答案是沒有。然後他又問了某個看起來人很開朗、自稱是弗雷特里西的前輩,這個人不曉得是聽到了什麼謠言所以跑來看他,大概是誤會他一個人在野外和魔獸搏鬥七天七夜之類的。他問弗雷特里西前輩說,連隊裡有沒有一個大概十七、八歲,叫做約書亞的人。弗雷特里西前輩搔了搔頭,然後和他說就他所知沒有這個人。那有沒有人是紫色的頭髮,然後紫色的眼睛呢。
「還是沒有。」弗雷特里西前輩說。他一臉困惑,「你在找什麼人嗎?雖然顏色不是紫色,但是前幾天阿奇波爾多隊長有帶了個叫做利恩的新人加入,年紀大概跟你差不多大。你可以看看,說不定是你要找的人。」
他不否認看到利恩時他多少有點失望。不是他想找的人啊。不過想想也罷,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約書亞不是真名、也想過他可能是假冒連隊的人,所以在這裡找不到他,阿貝爾並沒有太意外。
不過算了。因為接受了約書亞的提議,所以他最後加入了連隊。他不認為他會在連隊中再次遇到約書亞,不過想想或許這樣能找到他問題的答案,對於強大的定義以及重新面對他的劍,就覺得雖然有點小小的失落但也還能接受。
因為他說過會再見面的。
3395年   夏 米利加迪亞
阿貝爾仰望著天空。米利加迪亞的夏日天空晴朗無雲,太陽很大,像是要把一切都給烤焦似的高溫讓阿貝爾很想找個陰影避避日曬。總覺得要是再待久一點他可能會聞到頭髮被太陽曬到燒焦的味道。
其實他的位置離建築物的陰影還不到一阿爾雷。只要再過去一點就可以躲到陰影下了。
但是他連撐起自己的身體這點都很難辦到。
阿貝爾苦笑著動了動壓在腹部上的手。手上滿是黏滑的血液,這個樣子恐怕連劍都握不太住吧。算了,像羅索和瑪格莉特那種工程師大概不會再花心思在已經沒辦法反抗的他身上,對他們來說最有效的時間利用方法不是對他補刀,而是追捕傑多,他的話就放著任他在這邊慢慢地流血直到死亡。所以就算無法握劍也無所謂,工程師們應該懶得對他動手。
說到傑多——他成功地逃走了嗎?
阿貝爾忍不住開始想起有關於那名不可思議的少年。在貧民窟裡因為錢包被他偷竊而相遇,然後為了委託他尋找利恩而有了更深入來往的契機。少年的身上有太多的謎團,他曾經懷疑過少年瞞著他從事什麼危險的事情,但是少年會技巧性地迴避他的問題,或者對他回嘴說再問下去不就是逼我撒謊嗎,不認識我的大叔在多管什麼閒事。
也不是沒想過就這樣別理他算了,真需要幫助的話他會自己講的。但是對方倔強的小臉偶爾在不經意間流露的疲憊落寞又讓他覺得無法放下。混合著無奈與憤怒,像是對一切感到厭煩,沒有求生意志的表情。
有什麼事情會讓不過十二、三歲的孩子露出這樣的表情呢。傑多讓他想到了很久以前、大概十四歲時的自己。那時候剛剛離家,對於所有的事情都是萬念俱灰而沒有任何期待,如果不是有什麼人在那時出現,或許他根本就不會現在還在這裡活著。模糊的記憶裡那個人的名字與長相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連隊生活裡血淚與歡笑的記憶,不過對於『他』在那時候出現並救了自己,這件事情依舊令阿貝爾覺得自己十分幸運。
想要像那個人一樣幫助他。
所以才會在少年揮開他揉著對方頭髮的手說『不干你的事』時只是笑笑,沒有放在心上,轉身之後依舊會在少年遇到麻煩時出手相救。或許是因為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太多次、傑多終於受不了了也未可知, 在某一天少年終究是回應了他的問題,用不曉得是生氣還是責怪的口吻對他說,要不是大叔你老是多管閒事,又總是不小心就死掉,我也不需要一直困在這裡啊。
得知傑多的能力,還有他已經為了救自己不斷的不斷的反覆過著他到米利加迪亞之後的日子,阿貝爾安靜了一陣子,才伸手揉揉少年的頭,說,『謝謝你。』
『我又幫不上你,你謝什麼謝啊。』少年脾氣暴躁地說。
阿貝爾對他笑了一下,『謝謝你努力要讓我可以活著離開米利加迪亞啊。』接著嚴肅起來,『傑多,你已經試了多少次了?』
少年隨便回答了一個數字他想不起來,但是阿貝爾想以少年執拗的個性,那恐怕是比他所能想像的大得更多吧。那之後少年沒有抗拒而是乖乖地任由他抱在懷裡撫摸他的頭,傑多把臉埋入他頸肩、靠在他身上休息的樣子讓阿貝爾相信他確實是很累了。
『再來你打算要怎麼辦呢?』
傑多沒有回答,只是把環在他身上的手又收緊了一點。
那天阿貝爾就這樣輕撫少年的背哄他入睡,看著他眉頭緊蹙的睡容,他默默思考究竟少年已經忍耐了多久、又還能繼續獨自奮鬥多久呢。
他聽見腳步聲。努力地撐開眼皮看向來人,發現是傑多之後阿貝爾並不意外。果然還是會回來這裡啊。
「你啊……怎麼又回來了呢?趕快逃的話,羅索和瑪格莉特他們也不見得抓得到你吧。」他用虛弱沙啞的語氣說。「現在快離開應該還來得及,他們不會料想你這麼早就折回來的。」
傑多沒有說話,只是繃緊了臉搖搖頭。
少年跪在他身邊,由上往下俯視,檢查著他的傷。其實不需要說也明白,儘管以他的狀態要是勉強的話還是可以移動一點,坐起來甚至走幾步路,但是意義不太大。只是加速血液的流失而已,這麼嚴重的傷口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即將不久於人世。
「如果再一次的話……」
傑多低低說著,微冷的小手往阿貝爾手邊探去。
幾乎是立刻猜到少年想做什麼,阿貝爾馬上挪動身子遮住他常用的大劍。
雖然只是稍稍移動一點,但是血流得更多了。
阿貝爾滿意地發現少年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然後呆了呆。於是他更用力地把劍挪動到身子底下,好讓少年沒有辦法用他的武器自殺。他必須承認這個舉動看起來應該頗為幼稚好笑吧。
「不要再試了。快點離開這裡……不然那兩人組會再回來的。」他努力地說。「不要再想著死。離開,然後好好地活下來。」
少年沒有說話,抿了抿嘴。然後靜靜地開口,「大叔,你不想活了嗎。」
其實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一直看著少年的臉,因此他沒有漏看少年拿劍時的神情。不是咬牙切齒地咒罵工程師們想要重來一次復仇,哀傷與無奈是有一點,但更多的是茫然。
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紫色的眼眸裡在那一瞬間像是迷了路一樣,應當要有什麼在眼中閃爍的,像是某種期待之類,或者好歹也要是復仇的意念,但卻什麼都沒有。只是機械性地重複某個動作,直到一開始或許還有意義的掙扎到了後來成為例行公事。
阿貝爾咳了一下,感覺到有鐵鏽味在口中擴散。「不是不想活……但是不希望你死。」
「我才不會死。會死的是你啊。大叔你是不是搞錯什麼了?」
「你的表情,那個樣子……就和死了沒兩樣。」阿貝爾努力地發出聲音,「你應該也覺得救不了我吧?輪迴了幾十次幾百次,還是在這裡啊。為了救我你已經太累了,不抱希望地自殺、再重來……這有什麼意義嗎?」
「你每一次在自殺的時候,是不是在想著就算真的死掉了也沒有關係?」
少年沒有回答。但是阿貝爾知道他說對了。
——啊啊,原來這麼回事。雖然心中的面孔依舊模糊,但是阿貝爾覺得,眼前低著頭一臉茫然地望著他的少年,再長大一點應該就是那個人的樣子吧。那個在十幾年前救了他、而他已經記不得名字的人。因為偷竊錢包而認識,然後『自以為是的干涉他。』
雖然感覺很不可思議,但是仔細想想的話又好像不意外。如果傑多的能力讓他可以不斷地回去再重新度過阿貝爾在米利加迪亞的這段時間……那麼或許在以後的將來,當他可以更加靈活地運用他的能力的時候,他會可以回到更遙遠的過去,給那個失去目標的自己打一巴掌,讓他暫時有什麼可以期待。
『你一定要活著。然後在很久以後的將來找我。』
那個時候,長大後的傑多的話是這個意思吧。他會在連隊待上一段時間,找到那時他所不知道的強大的意義、重新面對自己的劍,然後被利恩的信引到米利加迪亞,遇到十二歲的傑多,最後告訴他要活下來這件事。
「喂。你要是找不到目標、不曉得下一步該怎麼做的話,那就聽我的吧。」雖然傷口很疼,但是阿貝爾還是忍不住笑了。「離開這裡……不要想著自殺然後再次輪迴的事情了,給我好好地活下去。」
「那你要怎麼辦,大叔?死在這裡,然後永遠找不到你想見的人嗎?」
阿貝爾喘了口氣。「會再次見面的……這個你不用擔心。」
「我想救你。想讓你離開這裡——因為你已經幫了我太多次——」
少年的聲音有些顫抖。流淚什麼的沒有,只有聲音之中的起伏劇烈。他知道傑多是不會哭的,在貧民窟存活所經歷過的事情讓他不會輕易掉淚,但是要讓少年聽他的話然後放棄原先堅持的事,對少年而言不可能不痛苦。
「這倒不用擔心。」阿貝爾虛弱地笑了下,「你會救我的——在很久以後的將來,當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現在在這裡要你放棄……對我而言也是以後為了幫我自己啊。」
「現在沒有辦法思考的話也沒有關係。先找到什麼支持自己活下去,之後再慢慢思考也不遲。總有一天……會找到活著的意義和追求的東西。在可以自己好好思考以前……就先聽別人的建議也不是壞事。」阿貝爾知道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小。連要再開口都十分費力。
「所以你該走了……傑多。」他吃力地舉起手,在少年柔軟的紫色頭髮上摸了摸。「不知道要怎麼辦的話就把以後再次見面當作目標。為了再次碰面……所以不可以在這裡就放棄。」
在旁人耳裡聽起來很不可思議的話,少年會相信的吧。因為他擁有可以穿越時空的能力,所以聽懂阿貝爾的意思並非不可能。
頭髮上沾有他血汙的少年發出了一聲嗚咽。
雖然知道少年根本不會在意他弄髒了他的頭髮這件事,不過阿貝爾還是覺得有點抱歉。
但他還是又揉了揉對方的頭髮。
「你答應過的,大叔。」離開前傑多說。「你說過會再次見面的。」
他說好。



















00.
在那之後已經多久了……四年?還是五年?應該是五年了吧,遇見那個人的那一年他十二歲,現在他已經十七歲了。
生活對於傑多其實很無聊。沒什麼有趣的事情,在那件事過後他還是過著老樣子的生活。白天在家裡睡覺,傍晚開始活動,半夜在貧民窟的巷子裡閒晃,等著哪隻從外地來的肥羊經過他面前好讓他大削一筆。
他在等著什麼事情發生。
雖然聽起來愚蠢無比,那種約定怎麼可能實現,連三歲小孩都不會相信的吧。但是他當時——現在也依舊是——在等著那個告訴他會再見面的男人。雖然在那之後他好像也沒有多認真地去找對方口中所謂『生存的意義』,但是畢竟他都已經活到現在了。那個人該滿意了吧,他想。
因為臨時起意,他走出城外。沒有特別的原因,單純地覺得天氣微涼很舒服,想離開骯髒陰暗的貧民窟去外面走走而已。城外的月亮很圓很亮,耀眼的銀光幾乎將其餘星子的光芒掩蔽。
接著他注意到在某個離城門稍遠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在流動。是混合著其他色彩的白光,顏色從灰黑到淺藍到深紫,不斷變換著色彩的光從某處發散著。
幾乎是下意識地走到那裡。從外邊往裡面看,似乎是深色的隧道。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星星,像是連接這個世界與另外一處的橋梁。
奇異點。似乎在久遠以前被叫做渦的樣子,但是在連隊將渦消滅、混沌元素逐漸受到控制的現在,這個地方被改了稱呼。大多數的時候只是穿越時空的通道,對於這個世界並沒有太大影響,但偶爾還是會有異世界的生物通過奇異點闖到尤拉斯大陸來,也偶爾會在這個世界造成破壞。
傑多很清楚自己不是什麼急公好義熱心助人的人。真要說為什麼他會在看到這個奇異點的時候靠過去,想著能不能將之關閉,除了無聊想試試看自己的能力之外,另一個他永遠也不會說出口的理由是,想著那個人以前在連隊也是在進行將渦,或是奇異點,消滅的工作,讓他偶爾會想,說不定哪天可以從某個奇異點回到過去的時間,再次遇見他也說不定。
不過還是一樣,這只是個無聊的愚蠢念頭。與其相信這種偶爾會冒出來的奇異點,他還不如多練習運用自己的能力,想辦法依照他的意念做一個奇異點還比較實在。雖然他已經有在練習了,但是對於他的能力還不能完全掌控,他不敢說他不會因此而捅出什麼漏子,所以他從來沒有冒然在人前嘗試過。
他想關閉奇異點的方法應該在隧道的另一端。踏入奇異點之中的時候感覺到一股熱氣。隨著隧道越走越遠,除了溫度逐漸升高之外,景色也從米利加迪亞的夜晚逐漸變成不曉得是哪裡的白晝。
到達另一邊的世界時傑多愣了愣。感覺還沒有離開尤拉斯大陸,應該只是扭曲了時間而已。才想著那就回去吧、反正置之不理的話隨著混沌元素的力量衰退,奇異點也會自然關閉的,就發現似乎有個人在和什麼生物搏鬥著。
之後可能是被咬,那個人倒在地上。
所以這附近有渦嗎。不然哪來的異形生物。一邊想著傑多靠了過去。或許是因為在他身上感受到了能力所以並沒有攻擊他,魔獸只是把他當成渦的一部份那樣視若無睹。
大概是被毒牙咬到所以昏迷了。傑多把圍在那人身邊的魔獸趕開,牠們離開時傑多看到那個人的腳被魔獸咬了幾下。
翻過身來看見對方的臉時傑多愣了一下。隨後他馬上將那個人扛起,一邊揮開撲咬到少年身上的魔獸一邊拖著他離開現場。得找個地方避難才行,雖然眼前的魔獸他可以應付,但要是不把渦關閉的話只會有更多的魔獸冒出來,到時一起撲上來就糟了。
將昏迷的少年藏在某個被商隊稱為中繼站的石洞之後,他回到發現少年的地方,看見連隊成員在那裡活動。他躲在某株高大的沙漠植物後面,看著連隊把奇異點和渦都關閉之後,餘下的成員屍體也沒有清理就開著浮游艇離開。
這下糟了。顯然對於現在的連隊來說奇異點和渦沒有什麼兩樣,都是一出現就要馬上關閉的東西。這樣子他可能會無法回去。
傑多翻了翻白眼,之後想起留在洞裡的那個人。他把死去的連隊成員衣服脫下,換掉自己那身太過顯眼的打扮。
制服上面的血液氣味刺鼻,使傑多又翻了翻白眼。
他回到洞穴,幫少年簡單地包紮了一下之後升起火。有一瞬間他以為是幻覺,長髮金黃耀眼像是陽光的少年只是他在火光下看到的錯覺。畢竟那種蠢死人的約定怎麼可能就這樣真的實現嘛。
發現不是幻覺之後他看著躺在地上的少年不曉得看了多久。
大概是有細沙被吹進洞穴裡的風揚起。眼睛痠澀刺痛,讓他以為他快要流下多年以來好久不見的眼淚。
雖然已經不再提起但是他也從來沒有忘記。那個名字。
阿貝爾。
咬緊下唇的時候他聽到火光另外一邊的人發出的呻吟。那是將醒的前兆。
傑多清清喉嚨,把哽住喉嚨的什麼東西清掉。然後在對方的眼神聚焦之前很快地抹了一下眼角,咧嘴拉出笑容。
「唷,醒啦?」
Fin.


  在出本之後近五年的現在再次重看過去的作品,然後修正一點句子公開。
  當初果真是抱病趕稿,現在回頭看怎麼這麼多錯漏字(掩
  最初寫作的背景是阿貝R4後到傑多R4前,那時米熊還沒R卡,對於火箭隊三人組的資訊也不太明確。雖然現在是被官方打臉打得連我媽都認不出來……但在那時好像挺合理(乾
  喜歡互為救贖的關係,所以寫了這樣的一篇。希望各位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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