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他從籃子中拎出一團深色的布料，然後將它抖開。黑色的立領衣物上，金色的鈕扣沿著上衣中線往下排成一列，腰際之處左右兩邊各做了一個口袋。簡單樸素的設計，看起來是以實用為取向。
從沒看過的衣服。鶴丸想著，一邊將衣服掛上曬衣架、把領口的暗勾勾起，然後由上而下一一把扣子扣好，最後掛上曬衣桿。是誰的呢？
「──那是鯰尾和骨喰的新衣服。」見他在連續拿起相同樣式的衣物時頓了頓，一旁同樣也在曬衣服的一期一振解釋。「主上前幾天帶來的。是去現世之後，他們兩個要就讀的中學的統一校服。下半身是搭配黑色皮鞋與西裝褲。」
「喔喔。」鶴丸想像了下兩脇差穿上校服的樣子。還真是有趣。雖然剛拿起來時，和其他衣服混在一塊的黑色布料與粟田口家的深色西服乍看之下非常相似，不過想像了一下卻發現穿起來的感覺意外地差了很多。
相當地青澀啊。想著鯰尾與骨喰穿上這身衣服的樣子，鶴丸忍不住咧嘴。變得很有人類青少年的樣子了。
「看起來還挺不錯的。滿適合他們倆。」
「適合嗎……，」一期一振嘆了口氣。「鯰尾和骨喰的話，那的確是。比較麻煩的是亂那孩子。」
「亂？」
「亂他啊，」一期一振說著，隨手又從洗衣籃中拿起了另一件衣服，抖開之後掛上衣架，「對水手服很有興趣的樣子。還從主上那拿到了各個學校的校服圖片，興致勃勃地翻著看，比較哪個更可愛一點。主上甚至告訴他，有些少女會用校服的可愛與否作為進入哪所學校就讀的標準──雖說照主上的安排，去到現世的第一年，亂和厚、藥研那些孩子會以小學生的身分渡過，之後進入中學才會遇到校服的問題，但是亂對於水手服這麼有興趣的樣子，讓我有點擔心之後該怎麼和他解釋。」
主上也真是的，明知道亂一定沒辦法穿水手服，卻還是跟著他起鬨──一期一振小聲地說。不如說他們兩個是故意想看我頭疼的樣子吧，對方又嘆了口氣。亂想看我該怎麼安撫他不能繼續穿裙子的事，而主上知道這點，還跟著配合他演出──
鶴丸忍不住笑了下。
和一期一振一起被分配到了曬衣服的工作。
今天有工作啊。稍早前、他推掉三日月邀他一起下棋的邀請時，對方這麼說。本來想著好久沒和你下棋了，一同打發時間也好。那要幫忙嗎？三日月問。
不用不用，你別來添亂就是幫大忙了。鶴丸揮揮手，示意三日月不必跟了。如果覺得太閒了沒事做，去和鶯丸一起喝茶吧，他隨口建議。
三日月點點頭，然後乖乖地照他的話，轉身去茶室找鶯丸了。
一邊聽著一期一振說著亂與校服的事，鶴丸不禁感嘆粟田口家在關於未來的方面，果然是非常快就取得了共識。看來是早早就下了決定，然後早早讓審神者替他們安排了吧？能夠拿到特定學校的校服，大概連未來的住處都決定好了。
「──所以粟田口的大家都會待在一起？」鶴丸問，發現手上又拿了件粟田口家、不曉得是哪把短刀的衣服時，笑了下。
一期一振點點頭。「至少在他們以人類的身分成年、然後離家以前，我們都會生活在一起的。如果不這麼做，大家就會分散四處了。」
「弟弟們都要去上學，那你呢？」
「我嗎？當個普通的上班族吧。」一期一振笑了笑，「我沒有特別想要什麼。我只想安穩地過日子、看著弟弟們長大就好。」
「說到這個，當初秋田曾拉著五虎退去問主上問題，然後哭喪著臉回來，要我不要丟下他們。」想到了什麼事的一期一振好笑似的說著。
「好像是問主上，如果我打算過自己的生活，沒有要帶著他們的話，他們會怎麼樣吧？」
「結果？」
「結果主上回答，如果你們的一期哥不要你們的話，那我會安排你們去兒童養護設施。『依照人類的社會制度，你們都還不是能夠自力更生的年紀，所以會另外找機構接手照顧你們。』竟然這麼直接，主上還真是殘忍──他們都嚇壞了。」一期一振搖了搖頭。
「不過怎麼會想到要去問這種問題呢？秋田他們也真傻。」雖然是很無奈的語氣，笑著的一期一振表情卻十分溫柔。「丟下他們自己生活什麼的，這我可是從來都沒有想過的事。」
「對我而言、與他們一起的生活，是理所當然的未來樣貌啊。」
鶴丸看了看曬衣桿的對面，一期一振的臉。
帶著笑意的嘴角微微上揚，一期一振的視線向下、望著手中的衣物，使他看不見對方的眼睛，不過想必那對山吹色的眼瞳，現在正因為想到了弟弟們的樣子而閃閃發亮吧──燦爛而耀眼的，像是陽光照耀下的琥珀一樣。
理所當然的未來啊……。
「或許是擔心你也會想要任性一次？」
「任性一次？」
「難得的機會，他們可能以為你會想做點和以前不一樣的選擇？」鶴丸說著，打量了下曬衣桿。附近都差不多掛滿衣服，該換個位置了。「當了粟田口唯一太刀這麼久、一直照顧著他們，『難道不會想有個喘口氣的機會嗎？』或許是這麼想的吧。」
「原來是這樣……。」一期一振若有所思地說。
鶴丸彎身，將裝了衣服的籃子移動了下，搬到空著的曬衣桿附近。一期一振跟著他走到了曬衣場的另外一頭。
「不過那還是不可能的。」
「弟弟們雖然不能說完全不是負擔，但對我而言，同時也是支柱般的存在。每當遇到什麼困難的時候，只要想起他們的笑臉，就會覺得心裡暖暖的，『又有勇氣繼續下去了』。」
「與其說是弟弟們離不開我，不如說我也是離不開弟弟們吧？」一期一振笑了下。
「所以那種念頭，頂多是他們惹我生氣時，偶爾會想想而已。我甚至不會說出口。真正重要的時候，我是不會丟下他們的。」
輕輕地說著，一期一振臉上的線條堅定而柔和。在能夠對他說出這些話以前，對方經歷過的掙扎，鶴丸不是沒有感覺的──對於過去的自己是怎樣的人，對於以後的自己要不要繼續背負其他人的期望、或乾脆就此重新來過，失去記憶的一期一振雖然幾度對此產生懷疑，然而他最後還是笑著接受了來自眾人的想望。
我知道。鶴丸笑著說。「因為一期你是很溫柔的人啊。」
「所以那些孩子們很幸運呢。你絕對會回應期待你的人們的。」
「當粟田口短刀真好啊──」鶴丸拖長了語尾。「連我都想當粟田口短刀試試了──」
您在說什麼呀。一期一振皺起了眉頭，有些困擾地笑著說。就算您很羨慕，我也不可能再多收您當弟弟喔，鶴丸殿下。
「話說回來……原來您沒有打算要和燭台切殿下、大俱利殿下一起生活嗎？」對方小心翼翼地問。
喔？原來一期知道了嗎？鶴丸漫不經心地想著。或許是從亂那裡得知的吧，之前一直和亂打馬虎眼，他應該也快按捺不住了。可能問了光忠？不過這回亂的情報有誤，他可沒有直接拒絕光忠啊。鶴丸忍俊不禁。
「──我沒有拒絕光忠，我是告訴他，我還沒有決定，所以無法馬上答應。」他回答。
「還沒想好？」
他好像可以從一期一振臉上看到一閃而逝的訝異。
大概是預期自己應該會回『因為已經有其他規劃了，所以才會拒絕光忠』。
「是啊，還沒想好。」
他走到稍遠處，將吊有衣物的衣架掛上木桿。
「怎麼說呢──想做的事情太多但也太少了。和光忠他們一起做甜點挺不錯的，不過仔細一想，我好像也沒有喜歡這件事到想一直這麼下去？而我又不是坐得住的類型，像你一樣當個上班族什麼的也很難想像。」
「雖然告訴過主上想去老鼠王國玩，但是那種回答是派不上用場的。」
「總之，雖然感覺很多事情都可以試試看，但都只停留在『啊，偶爾這麼做應該不錯、想體驗一下』而已。都是很片段的東西，對主上來說，根本是在玩樂吧？一點也不像是認真要作為人類活著的樣子。所以才被唸了一頓，要我好好想想。」
對了，我之前有想到，要是之後短刀他們讀中學、高校，甚至進入大學，我們可以一起送他參加入學儀式喔──要是可以拉上鶯丸一起，應該滿有趣的吧？在校門口的櫻花樹下和穿著不同服裝的大家拍照。鶴丸笑著說。
一期一振看起來有些迷惑。
這樣啊……。對方喃喃地說。
「──嘿，你該不會是在替我擔心吧，一期？」鶴丸有趣地問。「可別真的把我當成你的弟弟在操心啊。」
對方愣了愣。
「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用道歉，你又沒做錯事。」鶴丸笑道，「只是說說而已，你要是真的在為我擔心，那也滿令人感動的。」
「不過我可是很認真地在考慮哦？所以才會一直都沒辦法回答。如果不是很重視這件事情，我大可以跟主上說，『我要去老鼠王國每天穿著布偶裝嚇人』就好了啊。雖然主上對這種回答會不滿意，但真要做的話，隨便替我在人類社會安插個位置，然後撒手不管，她也不是辦不到的。」
「但是這麼一來就太辜負他們的好意了。而且總算替自己掙得一點回報，隨隨便便地浪費掉機會可不行。」他笑著繼續。
「之前被主上唸時，她告訴我『希望你能把握機會，做出決定，然後在最後的最後，覺得能作為人類體會到這些真是太好了』。她都講了這麼重的話，我怎麼可能真的不放在心上、每天無所事事地晃來晃去。」
一期一振瞄了他一眼。
「呃，好吧，可能看起來真的是無所事事地整天閒晃啦，」鶴丸尷尬地搔搔臉。「但我也是很認真地在想哦。」
一期一振還是那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鶴丸才正要再說點什麼，對方就搶先開口。
「──我相信您。」
「咦？」
「我相信您是有認真在考慮的。」一期一振說，本來緊繃的臉放鬆了下來。他對鶴丸小小地笑了一下。
「雖然鶴丸殿下平時總是嘻嘻哈哈、對什麼都很不在意，玩起來比孩子更像個孩子，有時也真是散漫到讓人受不了，但我知道遇上這種事情時，您是比誰都還要認真的。」
雖然對方是在講他的感想，不過鶴丸卻覺得一期一振好像也順帶譴責了他一下。應該不是錯覺。
「儘管還不知道您未來打算去哪，但我相信您一定會做出令自己不會後悔的選擇的。」一期一振說。
剛剛的確是有點意外您怎麼會到現在都還沒想好，畢竟在那之後也過了一陣子了。但我想您一定是考慮了非常多因素，才會到現在都無法回答吧。
「說不定是太快就決定好的我們思慮不周呢。畢竟主上都給了將近半年的時間。」一期一振笑了下。
「不，我覺得像你們一樣有明確的目標反而比較好。像我這樣，應該真的讓人很擔心吧。」鶴丸笑著回答，「不過謝啦，一期。」
對了，你剛剛是不是偷偷罵我？他問。
一期一振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啊，那個就是短刀們以後要戴去上學的帽子，」一期一振朝鶴丸手上的黃色帽子示意。「不是說過要自己手洗自己晾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說不定有誰不喜歡帽子，所以故意丟進洗衣機想讓它被洗壞？鶴丸猜測。一期哥的權威要受到挑戰啦──
他們在輕鬆的氣氛中完成工作。
＊
「你知道嗎？對我而言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鶴丸突然開口。
三日月看著他，眨了眨眼。
又是一個需要替三日月擦乾頭髮的夜晚。
替對方弄乾頭髮之後，鶴丸放下毛巾、看著好像心滿意足的三日月，覺得哪裡有點問題。他忽略了什麼嗎？
「一期發現我沒有馬上答應光忠，好像很訝異。」
「但是對我來說，和光忠與俱利一起行動，並不是必然的選擇。」
我知道。三日月回答，似乎覺得突然對他提起這件事的鶴丸很奇怪。
「我和光忠他們看起來很要好吧？」
三日月點點頭。
而且光忠那邊還有一個跟我一起在伊達家待了兩百多年的俱利。鶴丸補充。在來到本丸以前，我與俱利相處的時間可是比小時候和你還要多更多。
「但是我沒有馬上答應他們的邀請。」
三日月又點了點頭。
「所以和你一起生活什麼的，也不是理所當然的哦？」鶴丸說。「雖然我也在乎你，但說到底，我並沒有覺得非要跟你一塊不可。」
三日月一臉他很有趣的樣子。「我知道呀。」
「我對你而言很重要吧？」
對方表示同意。
「你希望當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就會在我身邊？」
「嗯。」
「所以你回答主上時，也是以能常伴我左右當出發點思考？」
「是這樣沒錯。」
鶴丸覺得自己似乎漸漸明白什麼事了。
「就像我剛剛說的，我也沒有非要和你一起不可。」
「因為我是這麼覺得的，所以我在想她丟給我們的課題時，並沒有想到你。」
「可是你已經告訴她你的打算了……而她是不接受任何不夠具體的回答的，按照她的說法，『為了避免大家互踢皮球、把思考未來的責任都丟給一個人，所以就算集體行動，我也要求各位必須明確說出自己的選擇，只把想和誰一起、他去哪我就去哪作為答案，我不會接受』，」
「所以你必定是告訴她一個具體的、考慮過了我的決定。」
三日月興致盎然地等著他的結論。
「也就是說──」
不行，他覺得頭好痛。但是他必須講完。
「你甚至在我自己都還沒有個定論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我會怎麼回答她了？」
三日月看起來很開心。「嗯。」
雖然多數時候，三日月總是懂他在想什麼這點鶴丸並不討厭，但此時此刻卻讓他覺得很受不了。
「關於我，有什麼是你不知道或不會知道的嗎？」鶴丸沒好氣地問。
對方認真地想了想。
「應該沒有。」三日月微笑。
你還真好意思。他悻悻地說道。
我不會問我最後的結論是什麼的，反正你也不會回答。看著三日月的笑臉，鶴丸突然覺得很無力。他乖乖地任由對方將他擁住。「但是你覺得我的答案如何？」
「非常像你。」三日月回答。
沿著背脊撫摸的手讓他很難真的對三日月發脾氣，鶴丸索性整個人靠在三日月身上。「不是說這個。」
「主上會覺得你真是亂來。」三日月換了個說法。
「但是你不在意？」
「我不在意。」對方的聲音輕輕地在他耳邊重複。「不管目的地是哪裡，我想一直待在你身邊。」
「你講得我好像打算要浪跡天涯了？」
三日月笑了下。
「雖然主上會很想嘆氣，但確實是你所希望的。」三日月的語氣溫柔而感覺遙遠，「那樣就好。」
大概也只有你能這樣容忍我了。安靜地聽著三日月的話，鶴丸想。不管再怎麼任性再怎麼恣意妄為，都只有你能接受。
他稍稍使力、推開三日月，盯著對方的眼睛。
三日月回望向他。
然後伸手撥開他的瀏海。親吻，於他的額前。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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